
第4章 察觉
寅时刚过,夜色浓稠如墨,正是一夜中最沉最暗的时刻。白日里喧嚣的青州城,此刻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,陷入了深沉的酣眠。万籁俱寂,唯有远处运河码头隐约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鸣,更添几分诡谲的寒意。
晏府,这座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府邸,此刻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,只有零星几处巡夜护卫手中的灯笼,如同幽暗水面上漂浮的几点萤火,缓慢而警惕地移动着。
然而,在府邸西侧最偏僻的角落,西角门附近,却涌动着一股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、压抑紧绷的气息。
晏绫已经连续几夜无法安眠。
白日里强装的平静,在夜深人静时土崩瓦解。只要一闭上眼,书斋里那深青色的身影、那双毫无波澜的冰冷眼眸,就如同鬼魅般浮现,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。暖阁里再浓郁的安神香,再柔软的锦被,也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影。惊悸如同跗骨之蛆,让她辗转反侧,冷汗涔涔。
今夜亦是如此。她又一次从短暂的、充斥着青色影子的噩梦中惊醒,心脏狂跳,喉咙发干。暖阁里闷得让她喘不过气,周嬷嬷和丫鬟们在外间沉睡的均匀呼吸声,此刻也成了某种无形的压力。
“透透气……就一会儿……”她对自己低语,像是寻求一个许可。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想要逃离这窒息感的本能驱使着她。
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,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。没有惊动任何人,她摸索着披上一件厚实的、几乎能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暗色斗篷,兜帽拉得很低。像只受惊后格外谨慎的小猫,她屏住呼吸,极其小心地推开暖阁通往后院的一扇小角门,闪身溜了出去。
深夜的晏府后院,与白日里花团锦簇、鸟语花香的景象截然不同。假山怪石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暗影,花木枝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,如同窃窃私语。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,只能勉强勾勒出路径的轮廓,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,带着几分不真实的阴森。
晏绫裹紧了斗篷,沿着熟悉的抄手游廊快步走着。她并非想去哪里,只是觉得走动起来,那蚀骨的寒意和心头的惊悸似乎能稍稍缓解。她想避开所有可能有人值守的路径,下意识地朝着府邸最西侧、平日里少有人去的角落走去。那里靠近堆放杂物的库房和西角门,最是僻静。
夜风掠过树梢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晏绫的心又提了起来,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。就在她转过一处假山,即将靠近西角门附近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时——
她猛地停住了脚步,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!
前方不远处,西角门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敞开着!门口影影绰绰,聚集着许多人影!
借着月光和几盏刻意压低灯罩、光线昏黄的灯笼,晏绫清晰地看到了令她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:
她的父亲晏鸿,赫然站在门内!他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,身形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挺拔,也异常凝重。他并未说话,只是负手而立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门外。
门外空地上,停着三辆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、样式普通至极的板车。每辆车旁,都肃立着四五个彪形大汉!这些人清一色穿着深灰色不起眼的短打劲装,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刃。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锐利如刀,在昏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寒光,周身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、压抑着铁血之气的肃杀!晏绫一眼认出,领头指挥的,正是张头儿!他此刻神情紧绷,再无半分平日的圆滑,正压低声音,急促而清晰地指挥着:
“快!动作麻利点!箱子抬稳了!轻拿轻放!对,就放这辆车!用油布盖严实!捆紧!再捆紧些!”
几个大汉正小心翼翼地从西角门内抬出几口箱子。那箱子并非寻常家用的樟木箱或漆盒,而是用一种颜色深沉的、纹理紧密的硬木制成,箱体异常厚重,边缘甚至包着加固的金属角件!每一个箱子都需要至少四个壮汉合力,才能勉强抬起,步履沉重地挪向板车,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沉闷得令人心悸的“咚、咚”声!
晏绫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!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有惊叫出声。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!
爹爹深夜出现在这偏僻的角落?这些如临大敌、杀气腾腾的护卫?那些沉重得诡异的箱子?张头儿那紧张到极点的指挥?还有那被油布严密包裹、仿佛装载着天大秘密的板车?
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危险气息!与她平日所见的、那个温文儒雅、运筹帷幄的父亲形象判若两人!这绝不是普通的夜间运货!那些箱子……那些护卫的眼神……让她瞬间联想到了书斋里那个青衣男子!那是一种同源的、冰冷的、属于阴影和杀戮的气息!
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,让她浑身冰凉,四肢僵硬,动弹不得。她只能蜷缩在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,死死地捂住嘴,瞪大的杏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茫然。她像一只误闯入猛兽巢穴的幼兽,被眼前这无声上演的、充满压迫感的秘密彻底吓懵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、衣袂破空的细微声响,从她头顶上方的假山顶端,极其短暂地掠过!
那声响轻得如同落叶飘零,若非晏绫此刻神经绷紧到了极致,身处绝对的死寂之中,根本无法察觉!
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!一股比刚才更甚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!她惊恐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望向假山嶙峋的顶部。
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假山怪石的轮廓,那里空无一人。只有一片深沉得如同凝固墨汁的阴影。
是她太紧张产生的幻觉?还是……
晏绫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她不敢动,不敢呼吸,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动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她彻底淹没。她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里,又像是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盯住,随时可能被那来自黑暗深处的致命一击吞噬!
***
同一片夜色下,距离晏府西角门仅仅数十丈外,一座废弃的、摇摇欲坠的河神庙屋顶。
顾珩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瓦片,整个身体完美地融入了屋脊的阴影之中。深青色的劲装成了最好的保护色。他微微侧着头,左耳几不可察地动了动,捕捉着夜风中传来的、极其细微的声响——那是沉重的箱子落地声,油布摩擦声,绳索勒紧声,还有张头儿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指挥声。
目标确认。位置确认。行动流程确认。
他缓缓抬起眼,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,精准地穿透了数十丈的黑暗和稀疏的树木,锁定了西角门内晏鸿那凝重如山的侧影,以及门外那三辆正在被严密包裹、装载着沉重箱子的板车。
他的眼神,平静无波,如同寒潭深水,倒映着远处的灯火和忙碌的人影,却没有丝毫温度。所有的情绪都被剥离,只剩下纯粹的计算和狩猎前的绝对专注。呼吸绵长而微弱,心跳缓慢而有力,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调整到了最佳状态,如同上紧了发条、蓄满了力量的机括,只待那触发的一瞬。
寅时三刻,近在咫尺。
他的目光,如同无形的利刃,扫过那些护卫的站位,扫过板车移动的轨迹,扫过从西角门通往小清河岔口那条必经的石板路。路旁几处堆放的杂物、废弃的棚屋轮廓,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地图中。
就在这时,他的眼瞳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。
敏锐的感知力,如同最精密的蛛网,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本不该出现在那个位置的、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!那气息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震惊,如同受惊的小兽,源头……似乎就在晏府西角门内侧,那片假山的阴影之下!
顾珩的目光,如同淬了冰的针,瞬间钉向了那片假山的阴影。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,穿透黑暗,清晰地“看”到了一个蜷缩在假山后、披着暗色斗篷、正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。
是她?
那个在书斋里捧着《江湖儿女录》、惊惶如兔的晏家小姐?
顾珩的眉头,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那万年寒冰般的平静。这意外的变数,如同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深潭,只激起了瞬间的涟漪,便被绝对的理智和漠然所吞噬。她的存在与否,于任务本身而言,无足轻重。甚至……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。
他的目光,没有丝毫在她身上停留,如同掠过一块无生命的石头,重新聚焦回那即将启程的板车和晏鸿身上。
指尖,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袖中暗袋里那枚冰冷的铁牌边缘。
时间,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一分一秒地流淌。远处运河的流水声,仿佛成了这凝固时空里唯一的背景音。
晏府西角门外,张头儿猛地一挥手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:
“时辰到!出发!”
三辆沉重的板车,在十余名如狼似虎、眼神警惕的护卫簇拥下,缓缓启动,车轮碾过青石板,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,如同命运的鼓点,朝着小清河岔口的方向,一头扎进了前方更加浓稠、更加危险的夜色之中。
晏鸿的身影依旧伫立在敞开的西角门内,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,又像是一座沉重的山岳。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车队,眼神深邃如渊,蕴含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忧虑。
而就在车队启动的同一刹那!
废弃河神庙顶,那道深青色的身影,如同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释放!
没有一丝声响,没有带起一丝气流!
顾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屋顶滑落,精准地落入下方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、堆满垃圾的暗巷。落地瞬间,他脚下微错,卸去所有冲力,深青色的身影便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,沿着预定的、与板车队伍平行的另一条更加隐蔽幽暗的巷道,以惊人的速度,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!
他的目标,始终锁定在前方那支在夜色中缓慢移动的、散发着诱人“香气”的车队。猎杀,已然开始。
而蜷缩在假山阴影下、目睹了这一切的晏绫,只觉得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将她冻结!她看到了那从高处一闪而逝的青色身影!虽然只是一瞥,但那独特的颜色和迅疾如鬼魅的速度,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!
是他!真的是他!那个煞星!他来了!他就在府里!就在附近!他要做什么?那些箱子……爹爹……
极度的恐惧如同冰锥,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!她再也控制不住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牙齿咯咯作响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她想尖叫,想冲出去警告父亲,想逃离这可怕的地方!然而,极度的恐惧却像无形的枷锁,牢牢锁住了她的喉咙和双腿,让她只能像个僵硬的木偶,死死地蜷缩在阴影里,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承载着未知秘密和巨大危险的车队,以及那个如影随形的青色死神,一同消失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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