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3章 风雨欲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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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府那两扇厚重威严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,也仿佛隔绝了那如影随形的冰冷恐惧。门轴沉重的吱呀声,像是一道安全落下的闸门,让晏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。
然而,门内的气氛并未因她的归来而变得轻松。
“哎哟我的小祖宗!”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,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晏绫的乳母周嬷嬷,一个面慈心软、体态微丰的妇人,带着两个贴身大丫鬟锦雀和画眉,如同救火般从抄手游廊里迎了出来。周嬷嬷一眼看到晏绫那副失魂落魄、鬓发散乱、裙衫沾尘、脸上泪痕未干的狼狈模样,心疼得直抽抽,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,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了呀?谁欺负你了?快让嬷嬷看看!”温暖柔软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馨香,是晏绫从小依赖的港湾。
“嬷嬷……”晏绫埋在周嬷嬷怀里,嗅着那安心的味道,方才强撑的意志彻底崩溃,委屈、后怕、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齐齐涌上心头,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,呜咽出声,“吓死我了……有坏人……好可怕……”
“不怕不怕,到家了,到家就安全了!天杀的!谁敢吓唬我们绫姐儿!”周嬷嬷拍着她的背,心疼得直掉眼泪,一边用帕子胡乱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和尘土,一边迭声吩咐,“锦雀,画眉!快!快扶小姐回房!打热水,拿干净衣裳!再让小厨房熬碗安神压惊的参汤来!”
“是!嬷嬷!”两个丫鬟也吓得不轻,连忙上前,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晏绫仍在微微发抖的身体。
张头儿将晏绫交给周嬷嬷,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半,但另一半却沉甸甸地压着。他抹了把额头的汗,低声对周嬷嬷道:“嬷嬷,小姐受了惊吓,您先照看着。阿虎伤得不轻,我得立刻去禀报老爷!”他脸色凝重,声音压得极低,“今日……遇到硬茬子了。”
周嬷嬷抱着晏绫的手一紧,看向张头儿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疑和凝重。张头儿是她看着长大的,在晏家护卫里是出了名的稳重和身手好,能让他如此形容的“硬茬子”……她不敢细想,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怀里瑟瑟发抖的晏绫,连连点头:“快去!快去禀报老爷!这里交给我!”
晏绫被锦雀和画眉一左一右搀扶着,脚步虚浮地穿过熟悉的庭院。假山流水依旧,花木扶疏如常,可她却觉得这平日里看惯了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层灰暗,连温暖的春日阳光都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。她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间被重重锦幔和熏香包裹的闺房,躲进被子里,仿佛这样才能将那深青色的身影和那双冰冷的眼睛彻底隔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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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府深处,书房。
檀香的气息在宽敞雅致的书房内静静流淌,紫檀木大书案后,晏家的家主晏鸿正襟危坐。他年约四旬,面容儒雅清癯,下颌留着三缕修剪得宜的长须,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,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。此刻,他正执笔批阅着一份账簿,眉头微锁,似乎在思索着什么。
“老爷!”张头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。
“进来。”晏鸿头也未抬,声音沉稳。
张头儿推门而入,反手将门仔细关好。他走到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,噗通一声单膝跪地,抱拳行礼,动作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惊惶:“老爷!属下失职!未能护好小姐周全,请老爷责罚!”
晏鸿执笔的手一顿,终于抬起头。那双深邃的眼眸,如同古井,平静地落在张头儿身上,却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。“绫儿怎么了?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听不出喜怒,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。
张头儿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地将今日晏绫如何甩脱护卫溜去西街,如何在“漱玉斋”被一个神秘青衣男子惊扰,那男子如何鬼魅般出手击伤阿虎,以及晏绫被吓得失魂落魄逃回府的经过,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一遍。他着重描述了那青衣男子深不可测的身手、冷酷漠然的态度,以及那句令人胆寒的“他太吵了”。
“……属下无能,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未能看清,阿虎便已倒地不起!那人……绝非寻常江湖客!小姐……小姐受了极大的惊吓,回来时面无人色,哭得厉害……”张头儿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深深的自责。
晏鸿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太大的波澜,只是握着笔杆的手指,在张头儿描述那青衣男子出手击伤阿虎时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,指节微微泛白。当听到晏绫被吓坏时,他深邃的眼眸深处,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,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。
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,只有檀香缭绕的细微声响。晏鸿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,那里放着一份尚未拆开的、盖着特殊火漆印的信函。
“深青色劲装,身手诡谲,年轻……”晏鸿低声重复着张头儿描述的关键词,像是在咀嚼着什么。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,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,指节轻轻叩击着光滑的扶手,发出有节奏的轻响。
“知道了。”片刻后,晏鸿开口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,“你先下去。阿虎好生医治,用最好的药,账房支银子。今日之事,到此为止,府内任何人不得再提,更不许传到夫人耳中,免得她忧心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般扫过张头儿,“至于你们失职之过,待小姐无恙后,自去领罚。”
“是!谢老爷恩典!属下告退!”张头儿如蒙大赦,连忙叩首,起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。老爷没有立刻发作,反而让他心中更加忐忑不安。
待张头儿退下,书房门重新关紧。晏鸿脸上的沉稳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。他站起身,踱步到窗边,负手而立,目光投向窗外庭院深处晏绫闺阁的方向。
“绫儿……”他低低叹息一声,那声音里充满了为人父的担忧。女儿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,今日竟受了如此惊吓。随即,他的眉头紧紧锁起,眼神变得锐利如刀。
深青色劲装……年轻高手…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青州城,还“恰好”与绫儿有了交集?
他转身,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那份盖着特殊火漆印的信函。那印记,来自一个他并不想轻易接触的、代表着江湖最深处暗流的势力。
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……”晏鸿喃喃自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火漆印,眼神晦暗不明。平静富庶的青州城下,那深青色的身影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已然搅动起他精心维持的平静之下,那深不可测的暗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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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绫的闺房,暖阁。
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,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响。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,上好的安神百合香静静燃烧,氤氲出温暖甜腻的气息。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的纱帐也已放下,层层叠叠,营造出一个绝对私密和安全的空间。
晏绫蜷缩在锦被里,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小兽。她换上了干净的柔软寝衣,散开了头发,脸上泪痕被温水仔细擦拭过,只留下微微的红肿和苍白。周嬷嬷坐在床边,手里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玉小碗,碗里是刚熬好、散发着淡淡参香的安神汤。
“绫姐儿乖,再喝一口,喝了就不怕了,好好睡一觉,醒来就都忘了。”周嬷嬷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用小巧的银匙舀了汤,小心翼翼地送到晏绫唇边。
晏绫机械地张开嘴,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,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影。她脑海里反复闪现的,依旧是书斋角落里那逆光的身影,那平静无波却令人窒息的眼神,还有阿虎瞬间瘫倒的恐怖画面。那深青色,如同烙印,灼烧着她的神经。
“嬷嬷……”她声音嘶哑,带着浓浓的鼻音,小手紧紧抓着周嬷嬷的衣袖,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,“那个人……他好冷……像冰……他看我的眼神……像看……”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,只觉得浑身发冷,“阿虎……阿虎他没事吧?”
“没事!没事!”周嬷嬷连忙放下碗,心疼地将她搂紧,轻轻拍着她的背,“阿虎就是岔了气,大夫瞧过了,养两天就好!别想了,绫姐儿,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人!老爷已经知道了,定会查个清楚!咱们府里护卫多着呢,以后再不让人欺负你!乖,睡吧,嬷嬷守着你。”
在周嬷嬷温柔的安抚和安神汤的作用下,晏绫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。极度的惊吓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,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她在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熏香气息中,终于沉入了不安稳的睡梦。只是即使在睡梦中,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,小巧的鼻翼偶尔会不安地翕动一下,仿佛梦中依然摆脱不了那深青色的梦魇。
周嬷嬷看着她终于睡去,才长长地、无声地叹了口气。她小心翼翼地替晏绫掖好被角,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。她布满细纹的脸上,满是心疼和后怕,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。她无声地守着,如同最忠诚的守护兽,在这暖阁的静谧里,对抗着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、冰冷的侵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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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灯初上。
西街的喧嚣渐渐沉淀,白日里汹涌的人潮退去,留下的是更显幽深的街巷和零星点亮的灯火。与繁华的如意坊不同,西街深处,靠近运河码头的地方,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汇聚,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河水的腥气、廉价酒水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浊味。
“悦来客栈”二楼,一间临街的普通客房内。
窗扉半开,并未点灯。室内的昏暗与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形成对比。顾珩静立在窗前,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,深青色的衣袍几乎融入了窗棂的阴影里。他背对着房间,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、轮廓分明的晏府方向。那高耸的飞檐和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,在夜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、固若金汤的堡垒。
晚风吹拂,带着运河的湿气和市井的浊息,撩动他鬓边几缕碎发,却丝毫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凝如渊的冷寂。
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、毫不起眼的黑色铁牌,牌面光滑,只在边缘处刻着一个极其细微、难以辨认的奇异符号。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牌身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晏家……”他薄唇微动,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,像是在确认一个坐标。白日里书斋那场短暂的交锋,少女惊惶含泪的眼眸,护卫们如临大敌的狼狈,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。那一切,于他而言,不过是任务进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、偶然的插曲,如同水面被飞鸟掠过带起的一丝微澜,转瞬即平。
他的目标,始终清晰而冰冷地悬在那里。晏府深处,那份即将经运河秘密押运进京的“贡品”,才是他此行的唯一焦点。晏绫的出现,晏家护卫的警惕,甚至那本《江湖儿女录》,都只是这张巨大棋盘上,一颗突然滚落、略显碍眼却又无足轻重的棋子。
顾珩的指尖微微用力,那枚冰冷的铁牌边缘深深嵌入指腹的薄茧之中,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感。这痛感让他眼底最后一丝因白日意外而产生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彻底平息,重新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,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漠然。
夜风吹动窗纸,发出轻微的扑簌声。他缓缓抬起手,那枚铁牌无声地滑入袖中的暗袋。深青色的身影在窗前静立片刻,如同夜色本身的一部分,最终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房间更深的黑暗里,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。窗外的灯火,映照着他消失前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,如同潜伏在深渊边缘的猛兽,收敛了爪牙,只待雷霆一击。青州城的繁华夜幕下,暗流汹涌,杀机悄然凝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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闺阁暖阁,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。厚重的帘幕低垂,安神香的气息丝丝缕缕,缠绕着每一寸空气,试图织就一张温柔的网,将白日那冰冷的恐惧隔绝在外。
晏绫昏沉地睡了整整一日一夜。期间,周嬷嬷寸步不离,锦雀和画眉轮流守在外间,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。晏鸿亲自来看过两次,隔着纱帐凝视女儿苍白沉睡的小脸,眉宇间的凝重几乎化为实质。他并未多言,只是嘱咐周嬷嬷好生照料,又加派了心腹护卫,将女儿居住的院落守得如同铁桶。
当晏绫终于在次日傍晚悠悠转醒时,意识如同沉船缓慢浮出水面。暖阁里光线柔和,熟悉的熏香和嬷嬷身上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。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,一时间有些恍惚,仿佛那书斋的惊魂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。
“绫姐儿?醒了?”周嬷嬷温柔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,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。一张温热的帕子轻柔地覆上她的额头。
然而,当晏绫的目光触及到暖阁角落那盏熟悉的琉璃宫灯,灯罩上模糊映出自己朦胧的倒影时,白日里那深青色的身影、那双毫无波澜的寒潭眼眸、阿虎痛苦倒地的画面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冲垮了那层薄弱的恍惚感,猛地将她拖回现实!
“啊!”她短促地惊叫一声,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,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锦被,指尖冰凉。
“不怕不怕!绫姐儿不怕!嬷嬷在呢!到家了!安全了!”周嬷嬷连忙放下帕子,将她半搂在怀里,像哄婴孩般轻轻拍抚着,“都过去了,过去了啊……”
晏绫大口喘息着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得肋骨生疼。那恐惧并未因沉睡而消散,只是暂时蛰伏,此刻被彻底唤醒,带着更深的寒意。她将脸埋在周嬷嬷温软的肩窝里,汲取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,身体却仍在微微颤抖。
“嬷嬷……”她的声音闷闷的,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后怕,“那个人……他还在城里吗?”
“傻孩子,那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!”周嬷嬷斩钉截铁地安慰,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松,“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!咱们晏家可不是好惹的!他敢再露头,定叫他有来无回!你就安心养着,什么都别想!”
晏绫没有再问。她能感觉到嬷嬷话语里的刻意安抚。她安静地靠在嬷嬷怀里,眼神却有些空洞地望向拔步床顶繁复的雕花。那深青色的身影,那冰冷的眼神,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脑子里,挥之不去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对自身安全的极度不信任感,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。这高墙深院,这重重护卫,似乎都无法再给她曾经那种理所当然的安全感。
接下来的几日,晏绫如同换了一个人。
她变得异常安静。不再吵着要溜出去看话本子或买新奇玩意儿,连最爱的福满记糕点,也只是让丫鬟去买回来,浅尝辄止。大部分时间,她都待在暖阁里,或是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,望着庭院里熟悉的景致出神。眼神里,那份曾经灼灼如火的生机勃勃黯淡了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和茫然。偶尔听到外面稍大一点的动静,或是看到陌生面孔的仆役经过窗外,她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,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惶。
周嬷嬷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变着法子哄她开心,讲趣事,翻花样做点心,甚至破例允许锦雀偷偷带些新出的、不那么“离经叛道”的话本子进来。晏绫也只是勉强笑笑,兴致缺缺。那本仓促间带回来的《江湖儿女录》,被她塞在了枕头底下,再也没有翻看过。那书页间快意恩仇的江湖,此刻在她眼中,只剩下冰冷残酷的底色。
“嬷嬷,”有一次,她看着窗外飞过的一只黄莺,忽然轻声问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,“外面的人……都那么可怕吗?”
周嬷嬷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连忙道:“胡说!这世上当然是好人多!绫姐儿你那是运气不好,撞上个百年不遇的煞星!咱们青州城,谁不知道晏家小姐心善人美?等你好了,嬷嬷带你去看城隍庙的花灯,可热闹了,保准你开心!”
晏绫没有再说话,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院墙切割的天空,沉默得像一尊精致的玉人。那场短暂的、冰冷的遭遇,如同一把无形的刻刀,在她未经世事的认知里,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。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,这锦绣繁华的晏府之外,存在着一个她全然陌生、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世界。那份属于少女的天真与无畏,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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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晏府深处,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。
书房内,灯火通明。晏鸿端坐案后,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明暗不定。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密报,指尖正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盖着“漕运司”红印的文书。张头儿垂手肃立在下方,大气不敢出,额角的冷汗在烛光下微微反光。
“……都安排妥当了?”晏鸿的声音低沉,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
“回老爷,”张头儿连忙躬身,声音压得极低,“按您的吩咐,东西已经秘密装箱,用的是特制的樟木内衬铁梨木的箱子,外头再裹上普通商货的油布。护卫人选也定下了,都是跟着属下多年的老手,绝对可靠,身手也都是一等一的。三日后寅时三刻,走西角门,经小清河岔口上船,沿运河北上。路线也再三勘验过,避开了几处容易设伏的险滩。”
晏鸿的目光扫过文书上标注的路线图,眉头紧锁:“人手……再加一倍。沿途暗哨,也增派。尤其是小清河岔口到上船这段陆路,务必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“是!属下明白!”张头儿心头一凛。老爷如此慎重,甚至有些……过度紧张了。这更印证了他对那个青衣男子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。
“那个人的底细……”晏鸿沉吟片刻,抬眼看向张头儿,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?”
张头儿脸上露出羞愧和无奈:“属下无能。派人查遍了西街的客栈、码头、甚至地下赌坊和花船,都没有找到符合描述的年轻高手。那人……就像凭空出现,又凭空消失了一样。除了……除了小姐和我们在‘漱玉斋’见过他,再无人留意。”
“凭空消失?”晏鸿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寒意,“这世上,没有真正能凭空消失的人。要么,他藏得极深;要么……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寻常人来的。”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盖着特殊火漆印的信函上。信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——来自一个代号“夜枭”的隐秘渠道,只有寥寥数语,却字字千钧:“货重,觊觎者众。‘影牙’或已南下,慎之。”
“影牙”……江湖中最神秘、最昂贵的杀手组织之一。其成员行踪诡秘,出手狠绝,从未失手。若真是“影牙”的人盯上了这批贡品……晏鸿的心沉了下去。他经营半生,财富权势皆握于手,却从未像此刻这般,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。财富权势在绝对的、隐藏在阴影中的杀戮力量面前,似乎也变得脆弱不堪。
“绫儿那边……”晏鸿的声音里难得地泄露出了一丝疲惫和忧虑。
“小姐这几日安静了许多,只是精神头不太好,总有些惊悸。”张头儿如实回禀。
晏鸿沉默良久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他挥了挥手:“下去吧。按计划行事,不得有丝毫差池。府内……尤其是小姐的院子,再加派一倍人手,日夜轮值,任何可疑人等靠近,格杀勿论。”
“是!”张头儿肃然领命,退了出去。
书房内,烛火跳动,将晏鸿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,显得孤寂而沉重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夜风带着庭院里晚香玉的气息涌入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。女儿受惊苍白的脸庞与那深不可测的“影牙”阴影交织在一起,如同沉重的枷锁。他望着高墙之外青州城模糊的轮廓,那里灯火点点,看似平静繁华,却不知隐藏着多少噬人的暗流。三日后……那批寄托着家族未来、更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“贡品”,能否安然离开青州?这晏府看似固若金汤的高墙,又能否真正护住他掌心的明珠?
夜色如墨,沉沉地覆盖着青州城。晏府内的灯火,在无边的黑暗中,显得格外明亮,也格外……孤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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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悦来客栈”二楼,那间临街的普通客房内,依旧没有点灯。
顾珩盘膝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,如同老僧入定,周身气息沉寂得如同屋内的阴影本身。窗外远处晏府那一片灯火通明,清晰地映在他深邃的眼底,却激不起半分波澜。
白日里,他以一个普通商贩的身份,推着一车廉价的竹编器物,在西街以及晏府外围的几个关键街巷慢悠悠地转了几圈。粗布衣衫掩盖了深青的利落,微微佝偻的背脊收敛了挺拔的身形,脸上刻意涂抹的尘土和愁苦之色,让他完美地融入了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人群。他观察着晏府角门进出的频率,留意着那些看似寻常仆役、实则步履沉稳、眼神警惕的“护卫”,丈量着从西角门到小清河岔口的每一条可行路径的距离和障碍物。
此刻,他的脑海中,一张清晰的立体图景正在无声地构建、完善。晏府西角门的位置、守卫换岗的间隙、通往小清河岔口那条相对僻静的石板路、路旁可供短暂藏身的几处废弃棚屋、岔口处水流平缓适合快速装卸的河岸点……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,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无声啮合。
他缓缓睁开眼,黑暗中,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属于猎手锁定目标后的冷冽精芒。时机、路线、阻碍……都已了然于胸。
指尖,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袋里那枚冰冷的铁牌。牌身上那个细微的符号,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指令,渗入骨髓。
“三日后,寅时三刻。”他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,如同确认一个早已注定的审判时刻。
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涌入,带着运河特有的湿冷腥气,拂过他沉静如水的面容。深青色的身影在黑暗中纹丝不动,如同蛰伏在深渊之畔、等待着最佳扑击时机的猛兽。所有的气息都已收敛,所有的杀意都已沉淀,只待那一刻的到来,将在这青州城的夜色里,掀起一场无声而致命的惊涛。